城里人杨崇德作品

城里人

（杨崇德小小说）

乡下人因为身上长了一个瘤，大老远从乡下跑到城里来，好不容易找到曾经是乡下人的城里人。

城里人自然无比兴奋。自打成了城里人，这个曾经的乡下人就一直没在这个大都市里遇上过生养他的乡下人。

这里的城与那里的乡，不说相隔一万里，也有八千里。

城里人将乡下人领进自己的豪宅。

乡下人刚要举步，城里人便给乡下人甩来一双毛茸茸的棉拖鞋。乡下人穿上它，小心翼翼移步在城里人宽敞明亮、富丽堂皇的华室中。

乡下人张大着嘴，眼里泛出绿色的光。

乡下人想喝水，城里人立即拨通了门外那个小商店的电话。

不久，有人送来了一箱娃哈哈。

城里人取出一瓶娃哈哈，交给乡下人说，真不好意思，暂时只能用这个解渴了，家里的甘露已经用完了。

乡下人异常珍惜地咂了几口娃哈哈。

城里人说，你是亲人，你来了，我们更应该喝甘露的，我现在就去取甘露，你也随我一起去吧。

乡下人莫名其妙跟随着城里人出了门。

城里人开着宝马载着乡下人向三十公里以外的紫阳山奔去。

紫阳山下到处停放着车。人们扛着塑料桶蚂蚁一般地往返于山间。

城里人打开宝马车的尾箱，从里面取出两个绿色的桶，领着乡下人往山沟里走去。

他们在一个岩石旁停下来。

城里人指着岩缝里那股潺潺而出的流水说，这个可以放心喝了，没一点污染，我们家以及我最亲的人来了，我才把这甘露拿出来喝的。

城里人说完，双手撑在岩石上，嘴巴对着流水，贪婪地猛吸几口。

城里人对乡下人说，你喝几口试试。

乡下人用手捧了两口，觉得不如娃哈哈。

城里人和乡下人每人扛了一桶紫阳山的甘露，汗涔涔地进了屋。

休憩片刻，乡下人要去卫生间方便。

城里人顿时紧觉起来，他要乡下人忍一忍。

城里人从后室里提来一个不锈钢圆桶，问乡下人，是大便，还是小便。

乡下人说，想撒尿。

城里人打开不锈钢盖子，说，拉在这里吧。

乡下人一脸惊愕。

城里人说，拉吧，拉完了，把盖子盖上就行了。

乡下人走出卫生间，城里人开始谋划当天的晚餐。

城里人说，今天是亲人来了，我们应该吃最放心、最有营养的菜。

城里人于是带乡下人去取菜。

城里人把装有大小便的不锈钢圆桶放进宝马车尾箱里，然后开车来到十里之外的农郊，在一个农宅旁边，城里人大喊“马爹，马爹”。

那个头发花白的“马爹”出来了，用手掌平行地盖在自己的额头边，惊讶地说，就知道是你，是不是家里来贵人了？

城里人说，是的，我家表叔来了。

城里人领着乡下人穿过马爹的老宅，走到一块碧绿的菜地旁，兴奋地说，这块地是我租的，上面的菜全是我种的，没施一点化肥，用的全是自家的有机肥，这才叫放心菜。

说完，城里人返回去，打开汽车尾箱，将大半桶粪便倒入菜地的化粪池里。

臭气立刻散发出来，但城里人好像觉得一点不臭，十分开心地在菜地里摘了许多蔬菜，又在“马爹”家里捆了一只鸡，哼着小曲返家准备晚餐。

开餐的时候，城里人从酒柜里取出两种酒。

城里人问乡下人，是喝黑的，还是喝红的？

乡下人说，黑的是什么酒。

城里人说，黑的是杨梅酒，红的是葡萄酒，都是我自己酿的。杨梅是我在一百公里外的老鸦山上摘的，所用的米酒也是我在老鸦乡刘爹爹家里酿的。葡萄酒的做法也是这样的。喝这些酒，你放一万个心，绝对地安全，没有塑化剂。塑化剂，你知道吗？

乡下人摇着头。

城里人说，喝含有塑化剂的酒，会让男人断子绝孙的。

乡下人听罢，眼睛鼓得雪亮。

城里人十分热情地请乡下人喝酒吃菜。城里人说，不好意思，没有大鱼大肉，我可不想毒害我远方的亲人。你不知道，城里超市的那些猪肉，一不小心就是公猪肉或者母猪肉，要么就是病猪肉，而市摊上的那些鱼，没有一条不是饲料催大的。现在的城里人啊，真是可怜，天天都在饮不干净的水，天天都在喝断子绝孙的酒，天天都在吃饲料堆起来的肉，天天都在尝农药泡大的菜，天天都在穿生皮肤癌的布料！你看看外面那些城里人，表面上肥头大耳的，其实都已病入膏肓了，弱得很，危险得很。这也是我为什么要亲自种菜亲自养鸡亲自酿酒的原因。更可怕的是，现在大米也有毒了。看来，我还得要在老鸦乡多劬劳一阵，我想承包几亩田，自己种大米，自己种水果，自己种油菜，自己种棉花。我可不想被那些不干不净的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毁了自己。

乡下人听了很是惊奇，觉得对面这个好不容易变成城里人的乡下人，怎么越来越像咱们乡下人了。

城里人又说，我现在还不算很老，只有四十三岁，处级干部，如果我能有效预防外界物质对我的毒害，加上我不停地煅炼身体，我至少应该再活三十年，弄不好，还可以混个副厅。

乡下人夹了一片苦瓜，抿了一口杨梅酒，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
晚餐过后，城里人挽着乡下人的手，去了公园那边。

他们在一处健身器材旁停下来。

城里人跨了上去，双手用力掰动着那两根灰色的铁扶手。城里人一边掰，一边喊“嗨嗨”，城里人在用劲，城里人脸上流着汗。

城里人甩着汗，对乡下人说，你快坐到对面来呀，掰几把，对身体有好处的。

乡下人有点犹豫。

城里人走下来，拉着乡下人，往健身器材上推。

两个人都掰得汗流浃背。

洗完澡，城里人和乡下人坐在沙发上谈故乡的往事。

谈着谈着，他们就谈到乡下人身上那个瘤子。乡下人撩起衣服，露出腰背上那个西红柿大的瘤子。乡下人有点悲哀，担心那东西是癌。

城里人说，怎么会呢？乡下吃的全是没有污染的东西，那可是中国大地上最放心的食物了，怎么会致癌呢？

城里人用手捏了捏乡下人身上那个肉球，异常肯定地说，脂肪瘤，货真价实的脂肪瘤！

城里人叮嘱医院，即使现在来了，也不能去。

城里人说，医院太假了，没有病，他们总会找出病来的。

夜晚，天气出奇地热。

豪华睡房简直像个火炉。

乡下人热得睡不着，下了床，出了门，发现城里人正汗涔涔地坐在客厅里，风扇也不吹，空调也不开。

城里人见乡下人一个劲地抹汗，高兴地说，你来得很是时候，遇上了天然的蒸气疗法，多出些汗，有益于身体健康！

第二天，任凭城里人百般挽留，乡下人就是不愿多住一晚。

乡下人踏上了南行的列车，去了遥远的故乡。

三年之后，城里人死于一场车祸。

三十年后，乡下人死于腰上那个瘤。是癌。

（选自本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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